一只朱鹮死在一场突然而来的大雪中。睁开眼就会看到春天走来的倩影，却永远闭上了眼睛。
在秦岭南坡的盆地里，从未见过这么大，这么白，这么厚，这么来势汹汹的雪。这些年，雪像朱鹮一样稀缺和珍贵，只是这场雪，来得太突然、太狂野，甚至是任性和蛮横。
与往日一样，天蒙蒙亮，她就出门去觅食。冬天，鱼虾潜游于水草中，昆虫隐身于泥土里，想觅得一点可口的食物，就要飞过一条条河溪，一道道山岭，还要看有没有运气。
大雪弥天漫地时，她有幸在一块水田里，觅到了几条贪玩的泥鳅，她吃了两条小的充个饥，把最大的一条带回家，那是孩子最爱吃的。此时，大雪袭来，她匆匆踏上回家的路。还好，没有遇到鹰的强取豪夺，也不见猛禽的围追堵截。
在雪中，飞啊飞，长天阔地，风雪交加，她飞得艰难而顽强。已经很累了，却找不到歇息的地方。邂逅几棵孤树，被雪压弯了头，无枝可依，山大林深，却没有一草一木接纳她，也没有任何可以避避风雪的地方。身体的能量在不停消耗，泥鳅从嘴里掉了几次，她都奋力噙了回来。拼命地飞啊飞，终于飞到最后那条河边，已经能看到山坡上那片树林，最高的树上是自己温暖的家，病中的爱人在焦急地等着她，嗷嗷待哺的孩子在盼望她。她用尽全力振动着积雪的翅膀……
从河的此岸到彼岸，不过百米之遥，往日总会一掠而过，今天，翅膀却如此沉重，寒风也如此猛烈，视线又如此模糊。一阵昏眩之后，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禁不住在心里呼唤——天啊！你是要收了我吗？可是，我还想活着，哪怕是一年两年也好，有许多要做的事等着去做。心里就不由得呼唤：上帝啊（如果真有上帝）！你在哪里？快来拯救孩子吧！
天地无声，没有回音。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冬天，万物萧瑟，自顾不暇，所有脆弱的生命在风刀霜剑肆虐中，如剥皮之树，无处藏身。三九寒天里，总会发生一些悲情和恐怖的事情，生命之花的凋谢是常见的，一场倒春寒毁掉一个春天也不稀罕。冬天，无疑是地球上最残暴的冷面杀手；雪，让这个恶魔趁机穿上洁白神圣的外衣，去冠冕堂皇地碾压万物。
面对那张虚伪、丑陋、阴冷、恐怖的怪脸，她的目光不想有分秒停留。天渐渐暗下来，风卷着雪花，一浪浪扑来，翅膀越来越沉，终于飞不动了。她向河边的一簇芦苇扑去……
长眠之前，她快速检索了一遍自己的生平：虽是壮志未酬，却也体验过所有的酸甜苦辣和悲欢离合；未曾创造出永载史册的辉煌，也有过问心无愧的拼搏；没有得到众星捧月似的荣耀，也有过牡丹似的艳丽盛放；尽管每天只是为自己和亲人的温饱忙碌，却也感到充实和快乐；即使一生没离开过山水、村庄和农人，也是始终和天空交流，没有井底之蛙的陋见和俗不可耐的习气……难免有无尽的遗憾和期待，也都将随风而去，唯一牵挂的是体弱的爱人和两个幼小的孩子，他们是那样爱我和需要我，我却再也回不去了。
舍不得的还有这些年陪伴她的朋友们，这份情再也还不上了，她就在心里默默感念——那些稻田里耕作的农人，每次相逢都是笑脸相迎，唯恐惊吓了我；那些河水里天天见面的游鱼和云彩，总是向我展示着最优美的姿态；那些与我一起觅食的白鹭和鸽子，常常会把最好的食物让给我；那些喜欢和我一起在山野里溜达的牛群，在溪流边晒太阳的羊羔，用“长枪短炮”跟踪我的摄影家，都是欣赏爱护我的忠实粉丝；还有那些沿途等我歇脚的树木，村庄里孤独的老屋和熟悉我的小狗小猫……我知道你们都在等着我。可是，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连一声“谢谢”也来不及说。你们会盼我很久，想我很久，最后会明白发生了什么，在辛酸中接受这个伤感的事实，渐渐忘记我。
回望走过的生命历程，上苍是多么眷顾，那么多风雨雷电，那么多生存搏杀，那么多疑难杂症，那么多天灾人祸，都让我逃脱，这是多大的奇迹和恩赐！多么的不容易！可是，上苍啊！你又是多么无情，多么残忍，这最后一场雪，最后一条河，只需一点点时间，一点点能量，怎么就让我过不去呢？
如果连跪地乞求都是多余，那么，就让心硬朗起来，放下所有奢侈的念想吧！这诡谲莫测的宇宙，这灾难深重的地球，这弱肉强食的人间，也没什么恋恋不舍。
这个意念刚刚闪出，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犯浑：所有的怨恨都由心而生，心里缺光，看什么都是灰色，这是和自己过不去。其实，世间万物都具有疗伤自愈的本能，只要打开心门，让一切都进来，就会春风化雨，生机盎然。即使走到生命尽头，被人间无情抛弃，也不必悲伤。如果不能向世界报以微笑，至少可以投去慈祥的一瞥。其实，放不下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对美好过往的执念和对未来梦想的期待。只要地球不停止转动，谁又能阻止万物的自然生长？谁的离去都无关紧要，日子天天都在刷新，没有相同的太阳和月亮。
这样想了，心灵的天空已是风轻云淡。她打坐入静，心随意动，开始履行一天一次的祈祷，面对苍穹，为自己的亲人，以及所有活着的生命祈祷平安和健康！最后，也不忘灵魂的忏悔：可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还好，没有。她心里无比安慰和宁静。
此时，挥洒她翅膀的天空一片静谧；记录她行踪的大地一片洁白。此刻，亲人们已进入梦乡，不能相见，也不必告别。她把留言托付给雪花，飘入亲人的耳朵：没有我的日子，唯愿上苍怜悯你们，原谅我就这样悄悄地、孤独地走吧！没有什么留给你们，除了勤奋、自律和坚韧的品德，别的什么也没有。相信天道酬勤，只要有一双劲健的翅膀，有飞翔的渴望和美好的梦想，就会活得充实和快乐。不必悲伤，世上本没有天长地久，没有谁会比一座山、一棵树活得更久；不必伤感，人间本没有海枯石烂，没有谁的爱情比一条河、一块石头，消失得更晚。本色而精彩地活过比什么都强，真诚而无私地爱过比什么都好。
话没说完，她已昏迷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苏醒了。雪为她盖上了一床棉被，她却感不到一丝温暖。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她借着晶莹的雪光，用雪花清洗着陪伴自己一生的羽毛，可能知道是最后一次了，她洗得特别细心，特别干净。
还剩最后一点力气，应该体面地死去。她抛开积雪，钻进一丛厚厚的枯草，静静地、永远地睡着了。她走得很安详，很宁静，不见丝毫痛苦，而且是很幸福的样子。
雪，随即席卷而来，她的身体很快被茫茫的白色严实地覆盖，这世界上最美丽、最干净、最神圣的尸体，也只有雪来埋葬。春天里，她的肉体和灵魂，将在温柔又暖和的阳光下，融入生养自己的泥土，开出一朵洁白的雪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