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苦菜芽儿遍地钻。”
这些野苦菜，也许从千年前，它就这么一直野着。至少，它从《诗经》采风的那时就已经存在了。
前些年，在广东生活，当我在电视剧《大秦帝国》里看到“肥羊炖、野苦菜、秦烈酒”时，就自然想到了陕北老家的苦菜。
每年这个时候，故乡的野苦菜就成了黄沙地上一抹亮丽的绿色。在田间地头，在沙梁坡坎，乃至壕棱草畔，只要低头仔细辨认，就会看到它锯齿状的叶片倔强地舒展着，偶尔在瑟瑟春风中摇曳着，每一天都在隐秘地生长。过不了多久，个头大些的就会被人采摘走。
正如“参差荇菜，左右采之”一样。有时，苦菜被人采摘是用来当副食调剂的；有时，它完全是被当作主食应对饥荒的；也有时，它有你意想不到的用处。
而少时，我的一个重要家务就是出去挖苦菜，我们叫掏苦菜，提一个柳条编的筐子，拿一把小锄头，约上三五带着同样任务的伙伴，在野地里摸爬滚打、玩玩耍耍、打打闹闹，天黑前磨磨蹭蹭地回家，一路欢声笑语。颇有点“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yú]，咏而归”的意味。
然而，我们掏苦菜却相当于采猪草，是用来喂猪的。80年代末90年代初，老家基本解决了温饱问题，不用再过那种用苦菜充饥的悲苦生活了。但每家都养着三两头猪，一头是准备年底杀了过年吃肉的，剩下的是要养肥卖掉补充家用的。但当时种的玉米少，舍不得全部拿来当猪饲料，而是将一部分磨成玉米面粉与白面粉夹杂着吃馒头或面条。所以，那时喂猪主要是泔水拌麸子、糜谷壳，外加两把玉米粉，这玉米粉相当于佐料，要是多撒一把，那猪似乎都能感觉到猪食变香了，啪嗒啪嗒吃得可欢实了。但只凭这些，想养肥一头猪那是很难的，这时给它们多喂些野草野菜补充营养就变得很重要了。野草野菜有很多种，但不知为什么猪偏偏喜欢吃苦菜，所以大人们就会叮嘱孩子们出去使劲儿掏苦菜回来。当然，大人们锄完地回家的时候也会带一些灰条、田苣等野草野菜回来喂猪。
结伴掏苦菜时，遇到长势好或者稠密的地方大家就会抢，这时年龄大一点的或者为人霸道的就会沾光。说实话，我们这些农家子弟的生存竞争从小时候挖野菜时就开始了。有时候天黑了，一筐苦菜还没有满，怕回家被大人训斥，于是各种小聪明就冒了出来：有的是把筐里的苦菜抖得虚虚的，看上去是装满了，但实际上如果一掌压下去，就是半筐的量；有的更绝，在筐中间横着支两根小木棍，棍子上面装满苦菜，下面却是空的，主要是大人有时太忙，把关不严，瞄一眼筐子就让孩子到猪圈把苦菜给猪倒上喂了，所以能钻成空子；还有的和关系好的并且掏得多的人借点苦菜交差，至于第二天还不还那就不得而知了；还有谈不拢的，进而打起架来，掀翻筐子使苦菜撒了一地，再哭哭啼啼地捡起来……如此种种，尽显孩童间的顽劣与无邪。当然，我是比较勤快懂事实在的那种，每次都是掏下瓷瓷实实一筐，因此没少被大人夸。
后来，读初中、高中、大学都进城了，在老家的时间很少了，掏苦菜喂猪这种行为也渐渐地被时代淘汰了。似乎，苦菜也被我慢慢地淡忘了。但那些野苦菜，依然在阵阵鹧鸪声中，在那些旮旮旯旯里默默无闻地疯长着，春生夏长、秋败冬藏，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2013年，由于思乡情切，我回到了榆林，再次看到了苦菜，并吃上了苦菜，这时家里人把苦菜当咸菜吃，主要是喝小米粥时就着吃。做法是把采摘好的苦菜洗干净，用热水焯一下，然后拌点蒜泥、香油就可以吃了，入口感觉苦中带涩，有股乡土的味道，亲切而温馨。不由感叹，原来的猪草变成了现在的桌上餐，而且是野味。真是造化弄人、世事轮回啊！
那么，苦菜苦吗？那要看是在什么时代、对什么家庭而言了，正所谓“富家佐餐，可为美味。若做常菜，真乃苦味”。个中滋味，只有亲历者才明白。“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诗经》是这样写苦菜的：谁说苦菜苦呢？它如荠菜一样甘甜。这其中的深意值得细细体会。
从味觉方面来讲，酸甜苦辣咸，单凭这五味已经是让人柔肠百转。但人生百味，苦乐参半，苦是一种人生况味，知其苦，方能知其乐、知其甜。佛说，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五阴盛是人生八苦。人生于世，世事沉浮，人间百味哪种味道能和苦相比呢？
那么，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吗？
在陕北，尤其是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们，他们自称是“受苦人”。父母从小教育我们，要好好学习，给家里人争口气，不然就会回家戳牛屁股（种田犁地干农活的形象说法），像他们一样一辈子都是个受苦的命。现如今，我已经参加工作好多年了，体力活儿很少做了，但我觉得自己在某些其他方面依然是个受苦人。毕竟曾经是经历过苦日子的，所以现在对好日子特别珍惜，也变得很容易知足，在一些人看来简直就是不思进取。曾经吃过苦的事情现在回忆起来反倒觉得很甜蜜，也许这就是先苦后甜的获得感吧？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那些野苦菜，尽管一生只能经历一个春天、夏天、秋天，但不管是面对干旱还是洪涝，它依然是不卑不亢、不屈不挠地努力生长着。那么，人生一世，我们又拥有多少个春夏秋冬呢？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地继续吃苦受累，进而创造自己独特的人生价值呢？
北风卷地白草折。那些野苦菜，在微风中摇曳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