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柯没想到这场质疑会闹得这么大，大到最后统计出“朴灿烈吧”存在的资金漏洞或超过1000万元，吧主因涉嫌诈骗罪被警方拘留。
26岁的林柯是韩国明星朴灿烈的粉丝，她于2017年加入朴灿烈吧（以下简称“灿吧”）——这是朴灿烈在中国最大的粉丝后援会组织。吧主怪兽（微博网名）是这个组织的核心，通过在交易平台Owhat筹集资金和售卖产品，她领导着254万粉丝为偶像应援。
这是一场持续3个月的暗战。林柯和另外两名粉丝通过私下调查，在2021年6月29日晚上，她们组成的“揭发小组”连发8条微博，在饭圈引发了一场雪崩。一时间，灿吧前工作人员、曾被攻击的质疑者、被吧主拖欠货款的供应商全都站出来，指控吧主资金管理存在漏洞。吧主本人在6月30日公开回应一次后，再没有发声。
2021年7月9日，Owhat平台发布公告称，吧主唐某甜已被警方拘留。南方周末从知情粉丝处了解到，唐某甜涉嫌诈骗罪被立案侦查，有粉丝前往北京建国门外派出所配合做笔录。8月13日，南方周末电话联系该派出所，工作人员称不便透露案情。
吧主“消失”后，普通粉丝、灿吧成员、交易平台Owhat陷入混战，互相指责对方需要为如今的难堪局面负责。但他们也有着相同的疑问：粉丝对于偶像的热爱，为何会制造出难以弥补的资金漏洞？当初那个凝聚所有粉丝信任的吧主，从哪一刻开始变了？
怪兽做决策最合适
美国拉斯维加斯的弗里蒙特大街，激越的重低音让空气震颤，拱顶上灯光、画面随节奏快速切换。2017年11月，连续7天夜晚，韩国男子流行演唱组合EXO成员朴灿烈的脸孔出现在这块长438米、宽20米、高25米、由1250万个LED颗粒组成的的巨幅屏幕画面里。
这场天幕灯光秀，是粉丝为朴灿烈26岁生日准备的应援。生日祝福还出现在丹麦哥本哈根机场169块电子屏幕、法国戛纳80块灯箱、韩国300家影院银幕和汉江边的烟花里。没能去到现场的粉丝们看到照片、视频后，称赞这是“TOP级”的应援。
每个应援项目都要花费数十万乃至上百万元，其背后操盘手正是“朴灿烈吧”——这个名字最初指创建于2009年的朴灿烈百度贴吧，粉丝在吧内发帖讨论关于朴灿烈的一切。现在，它被用来称呼粉丝圈子里最核心的组织——朴灿烈在中国最大的粉丝后援会。灿吧被视为所有粉丝的凝聚点，带领254万灿骑（朴灿烈粉丝昵称）打榜投票、组织应援，也代购远在韩国的专辑、杂志、偶像代言商品。
灿吧共有140多位成员，包括1位吧主、十余位组长、上百位普通组员，几乎都是女性。只有愿意付出时间和精力的朴灿烈唯粉（指只喜欢偶像一个人的粉丝），在经过审核、面试以及三个月试用期后，才能成为“用爱发电”的灿吧正式成员。
怪兽是这个微型社会的领袖。她是灿吧第三任吧主，拥有最高决策权。上一任吧主因个人生活忙碌卸任后，2017年初，成功组织了一场投票活动的怪兽例外地没有经历公开选举就当选吧主，接手了灿吧的管理。天幕灯光秀是她的应援策划处女作。
更多时候，怪兽会被亲切地叫做“兽姨”——她出生于1988年，比绝大多数粉丝年长；自称富二代，不工作，“一季度生活费60万”“不缺钱”，家住成都市中心一套90平米精装房。粉丝见到怪兽大多是在朴灿烈演唱会现场，她总是提前许久到场分发应援物，打扮普通，因为疲惫而“灰头土脸，和光鲜扯不上边”。
作为灿吧吧主，怪兽要管许多事。除了参与“微管组”的工作，即使用灿吧官方微博发布内容，怪兽还把更多精力放在了应援策划、商品代购和周边制作上——上任近5年，灿吧没有设立对应这三项事务的工作组。大到生日应援要用什么新奇形式、购买偶像代言商品要找哪个供应商，小到偶像周边是做成毛毯、抱枕还是钥匙扣……怪兽都包揽在自己身上。
曾有人试图帮她分担，“她都说不用，她自己做才放心。”灿吧工作人员陈诺说。
但没人觉得怪兽是独裁者。“她表现出的并不是一个封闭的人。”曾被认为是灿吧核心管理组成员之一的刘梦表示，怪兽会在想好方案后私聊询问她的意见。更重要的是，由怪兽拍板的方案往往效果不错。朴灿烈曾亲自认证过灿吧的橡胶娃娃应援——那是一个漂浮在汉江上高达7米的卡通娃娃。大家都同意，怪兽做决策最合适。
怪兽总是很忙碌。抱着手机回消息的姿势，是每个见过怪兽的人对她最深的印象。无论在外聚餐还是在家，怪兽的视线总紧紧黏在手机屏幕上，手指快速翻飞。同住成都的陈诺常常拉她出去吃饭，但怪兽扒拉几口就放下碗筷，重新抱起手机。
“在忙什么呢？”最初陈诺会向怪兽提起这个问题，但得到的回复总是一句“在忙灿吧的事”。陈诺也就不再追问。
“为了灿吧，她把自己的身体都拖垮了。”怪兽的现实好友牟琳这样形容她担任吧主后的辛苦付出，“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黑眼圈非常重，有一段时间还经常流鼻血”。
质疑者在饭圈不受欢迎
在一个“用钱说爱”的追星时代，粉丝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做应援，送礼物，维护微博数据，购买一切与偶像相关的商品……钱花得越多，说明粉丝爱得越深，也越能体现一个明星的商业价值。
从粉丝口袋里掏出的钱，通过网络转账或在交易平台Owhat付款，汇集到灿吧手上。Owhat平台类似于淘宝，粉丝后援会以商户形式入驻，便可售卖周边、代购商品或为应援集资。
灿吧没有财务组，包揽所有事务的怪兽掌握着全部资金流向：网络转账账号是怪兽的，Owhat账户及密码也只有怪兽一人知道。她曾对一位粉丝承认，“去年我个人账上往来四千多万。”
“虽然现在来看很离谱，但当时对她没有任何怀疑。”刘梦告诉南方周末。没人会怀疑一个富二代贪钱，何况是一个愿意为朴灿烈花钱的富二代——一张Owhat集资排行榜显示，怪兽曾一次出资16万元；她也曾向多位粉丝表示，自己为灿吧垫付超过200万元。
在怪兽上任的前两年，一切进展顺利。灿吧无人提出需要增加人员与怪兽共同管理财务，或是要求怪兽对内公布财务明细。
至于对外向全体粉丝公示明细，灿吧成员有更多顾虑，比如，买数据这样的灰色支出要不要公布？万一说出应援项目的具体金额，被其他明星的粉丝比下去怎么办？干脆模糊一点。
结果便是，除了怪兽本人和极少数参与采购的成员，没有人清楚真实的应援成本和礼物价格，也没有人知道周边制作的盈利金额。灿吧到底有多少钱，花了多少钱，所有收入与支出，只停留在怪兽聊天时说出口的一个模糊数字，或是一张excel总结表格。
质疑者在这个圈子里往往不被欢迎。为数不多的质疑者在攻击中被迫离场，程思就是其中一个。
程思是一名在韩国工作的“散粉”。在饭圈这个层级分明的社会里，散粉意味着掌握的信息最少，拥有的话语权最小，最常做的事是跟随。
2019年3月，程思发现由灿吧代购的朴灿烈代言香水定价发生变化，一瓶30ml香水从350元上涨到559元，让许多粉丝难以承受。灿吧解释，这是因为韩国断货，要从意大利调货所致，并表示品牌方总部已被中国粉丝购买力惊动。
在去过线下香水专柜店证实不存在断货后，程思忍不住在灿吧微博下评论：“请大吧拿出购买凭证，否则难以信服。”
怪兽没有直接发出香水购买明细。她在个人微博里发了一条“心疼我自己和小伙伴们的树洞”，提及自己的种种付出——为申请应援一个月晚上没有睡觉，在演唱会场馆外“冻得说话都不利索”，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好可怜”的朴灿烈，相比EXO组合内其他明星，朴灿烈的资源最少。
粉丝们都安慰怪兽，要求把质疑者挂出来（公布对方ID）。程思先是被灿吧微博拉黑，接着不停收到私信攻击。她被认为是不安好心，诋毁灿吧的努力，损害朴灿烈的利益。
当时，林柯是怪兽的维护者之一。她觉得怪兽的发言将吧主与朴灿烈捆绑在一起，在怪兽、灿吧、朴灿烈三者之间画上了等号。而她之所以替怪兽说话，是因为想维护偶像在中国最大的后援会——“大家以为的帮灿烈，其实就是帮她（怪兽）。”
程思的质疑以失败告终。因为源源不断的辱骂私信，她在微博上说了再见：“我不管了，我觉得无药可救，吧主是永远下不了台的。”
2020年11月27日，上海外滩，朴灿烈吧组织了一场无人机表演秀作为生日应援。（受访者供图/图）
“偷”证据，“锤”怪兽
林柯的“清醒”发生在2021年3月。与两位灿吧曾经的前线（指长期在偶像公开活动现场拍摄照片的粉丝）交流后，她发现三人都从2020年底开始被怪兽借钱，理由不一，但都是“为了灿吧”——要付给工厂运费，要洗掉黑词条，Owhat平台提现速度太慢周转不开等等。
林柯也在这时得知，过去两年朴灿烈的生日礼物，怪兽只让前线送去11件衣服、1条围巾、1个手拿包，总计10万元。而仅2020年生日，粉丝集资金额就达277万元。
灿吧承诺代寄的上千封粉丝手写信也未送达，这个“让灿烈看到中国粉丝心意”的活动，参与门槛是集资超过610元。“那一刻起，我就觉得怪兽所谓的爱都是假的。”
三人决定揭穿谎言，但需要更多证据。林柯是“揭发小组”里唯一留在灿吧工作的人，她的策略是保持伪装，步步逼近。
最先“偷”到的证据是在韩国上映的朴灿烈主演电影《TheBox》票据明细。为支持电影，粉丝集资366万元，由灿吧统一在韩国购买电影票。怪兽告诉林柯已在首尔下单11万张电影票时，漏洞出现了：当时首尔票房仅6万余张，韩国全国票房也刚超12万张——数据根本对不上。
林柯以“别人让我来问”为托词，缠着怪兽询问此前周边、应援存疑的地方。频繁的试探让怪兽察觉不对，两人在4月17日凌晨爆发激烈冲突——林柯直白地要求怪兽发出明细，“粉丝有权知道”；怪兽则声称“从不赚钱”，如果发明细就会涉及买数据等灰色支出，“灿烈的面子和名声，灿吧、灿骑的面子和名声，往哪儿搁？”
之后，在一个灿吧工作群内，程思的遭遇在林柯身上重演。怪兽要求林柯供出质疑者名单，提醒她“做别人手里的刀，你自己会陷进去”。群内其他9名成员也站在怪兽一边，说林柯是想“篡位”。
“这真的把我逼到极限了。”林柯说，揭发小组决定第二天就“锤”怪兽。
6月29日，揭发小组成员一口气发出8条微博，说明怪兽存在生日应援资金漏洞、手写信件未送达、应援不合理致资金浪费、票房数据造假等问题。
这些微博迅速在饭圈造成了一场雪崩，几千条信息涌向揭发小组三人：被蒙在鼓里的灿吧成员询问“是不是真的”，普通粉丝用“崩溃、荒唐、震惊、无语、心寒”等词汇和心碎符号来形容那一刻的心情，专辑代理商、周边制作工厂找上门表示已被拖欠资金许久。
整个圈子开始互相攻讦。除了要怪兽给一个解释，有人指责三位揭发者知情不报，现在站出来是因为不能再从怪兽那获得好处。林柯觉得委屈，但她也有自己的怀疑对象——和怪兽关系更近的陈诺、刘梦。两人自称只是负责微博和宣传的组长，否认参与资金管理。
揭发当晚，陈诺也跑去问怪兽讨说法。怪兽告诉她，自己正在整理证据。第二天6时，怪兽在个人微博发出第一条回应，但5693条评论里没人相信。
陈诺还没等到怪兽的下一条回应，11个小时后，韩国专辑供应商AppleMusic发公告称，灿吧下单的16550张专辑与10000本杂志等均未付款，拖欠金额达130万元。陈诺还得知，自己被怪兽冒用身份信息，签署了一份30万元的欠款合同，债主发微博“讨债”。
被怪兽借钱的受害者们创建了一个群，大家开始一一比对过去5年的细节：名字是假的，怪兽自称“李泽语”，粉丝们翻出银行转账凭证才找到她的真名——唐某甜；富二代的完美人设也被戳穿，一位粉丝联系到怪兽父亲，其父称没有偿还债务能力。
7月5日，北京市朝阳区市场监督管理局发公告称，接到“群众诉求数千件”，主要内容为：消费者通过Owhat平台入驻商户“朴灿烈吧”购买明星周边产品，至今一直未发货；经核查，“朴灿烈吧”实际负责人暨周边收款人唐某甜涉嫌挪用部分款项未向供货商支付，导致供货商拒绝发货。朝阳区市场监管局紧急约谈Owhat平台开发公司，公司承诺组织消费者向警方报案，帮助粉丝共同维权。
怪兽“消失”前的最后一通电话打给了朋友牟琳。7月7日13时，与Owhat工作人员一同去朝阳区市场监管局沟通情况前，怪兽告诉牟琳，自己再过两天就能回家了。
“你确定你还回成都吗？你还回得来吗？”牟琳问。
“回，我怎么不回？”怪兽很肯定地答复。
7月9日，Owhat平台发布公告称，唐某甜于前一日被警方拘留。
重建秩序
思考内部问题的同时，林柯与另外三名粉丝一起成为临时代表，开始与Owhat平台协商，寻找处理如今局面的方法。但双方的沟通并不顺利。
Owhat成立于2014年，据公开报道，平台成立约5年时，已有超5000家粉丝后援会、应援站入驻。与灿吧一样，只要通过认证，后援会即可面向粉丝，进行明星周边产品售卖与应援集资等活动。
该平台CEO丁杰曾向临时代表解释，Owhat与淘宝、京东等商业平台的结算流程不同：“其他平台是消费者收到货，再把钱结算给商户……但我们会优先把钱付给后援会或粉丝组织，让他们能够有钱去代购、做货或生产产品。”这解决了后援会无力垫付前期投入资金的问题，但同时埋下隐患，平台是否承担起了后续资金监管责任成为双方争议焦点。
7月24日，平台负责人接受南方周末采访称，Owhat从2016年左右已开始建立“比银行风控更严格的风控体系”，贯穿后援会资质认证、发货管理、过程跟踪及粉丝反馈等方面，风控团队每天会对平台上的项目做随机的抽查回访。
对于灿吧2020年项目即存在大量产品未发货，2021年仍被允许开展其他项目，该负责人强调，“从平台角度，我们没有办法深入了解这个钱是怎么花的，粉丝后援会和粉丝不会给我们这样的权利。”
但在蒙受损失的朴灿烈粉丝看来，这是Owhat平台在“甩锅”。
另一入驻Owhat的后援会吧主向南方周末表示，Owhat的确设有一套较为完整的提现机制，除商户注册人（通常是吧主）外，还需要一位担保人、一位收款人，三者不可重复，均需提供身份证明。
南方周末从牟琳处获悉，灿吧的商户注册人为牟琳，实际收款人为怪兽，担保人则是灿吧一位工作人员。牟琳称个人身份系被怪兽盗用，担保人称自己仅提供了身份信息，二人对灿吧的资金状况均表示不知情。
广东广强律师事务所非法集资案件中心主任曾杰称，Owhat这类娱乐垂直类电商平台有义务和责任积极帮助消费者挽回损失，但责任人还是怪兽等发起人本身。如怪兽存在虚构“代购”事实、拖欠货款或携款潜逃肆意挥霍等行为，可以被认定为具有非法占有目的，涉嫌诈骗罪。根据电商法规定，在知道或者应该知道商家侵权行为以后如果不采取必要措施，平台才会承担连带责任。
没有吧主的日子里，5名灿吧成员临时接管了这个联系254万粉丝的微型社会。他们对接上一个又一个工厂、供应商，与仓库核实发货情况，梳理此前只有怪兽一个人了解的资金流向。一位知情粉丝表示，目前统计出的未发货物总值超过1000万元，但因为之前发货情况混乱，怪兽没有支付的货款金额有待进一步确认。
对朴灿烈的应援也不能停。林柯开始组织粉丝重新开展位于首尔的灯箱应援——在朴灿烈入伍期间，灯箱寄托着粉丝对他的思念。
一位临时粉丝代表在微博上提出了自己对灿吧未来管理制度的设想，那会是线上吧务管理、应援策划执行、周边代购管理、财务监管等4大板块相互独立、相互监督的体系。
“大家聚集到这个圈子里面，一开始都带着爱和信任。但是有一部分人从中获得利益或地位而有了虚荣心，就会慢慢忘记自己一开始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处在这里。”这位代表说道，“在这样的情况下，清醒的人站出来，告诉大家应该怎么做很重要。”
新吧主的竞选即将开始。8月10日，灿吧发微博征集新吧主参选条件。除了“是唯粉”“有稳定工作收入”“头脑清晰有策划”，点赞最高的是“不要把财务交给一个人管理”。一位粉丝在评论区说，“要是管理制度不变，再选一个，下次也迟早出事。”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林柯、陈诺、刘梦、牟琳、程思为化名）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董慧王豪
